让青年人才在乡村高质量就业创业 ——对话陆继霞、黄枫、田淑娴

青年是国家建设与社会发展的有生力量，引导青年人才投身广阔乡村建功立业，有利于为乡村全面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提供强有力的人才支撑。又是一年就业季，当前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创业情况如何？青年人才返乡就业创业主要考虑哪些问题？怎样为青年人才提供服务保障，使他们更好为乡村发展献智出力？本期对话邀请专家陆继霞以及黄枫、田淑娴两位基层干部和相关从业者就相关话题展开交流讨论。

嘉宾

陆继霞　中国农业大学人文与发展学院、国际发展与全球农业学院教授

黄　枫　浙江省湖州市安吉县委常委、天荒坪镇党委书记

田淑娴　第十四届全国人大代表、湖北省赤壁市娴子生态种植养殖专业合作社理事长

青年人才选择在乡村就业创业，会考虑哪些问题？

主持人：当前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创业的情况如何？就业创业集中在哪些领域？

陆继霞：整体而言，当前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创业的数量有所提升。据《2022年中国本科生就业报告》数据显示，毕业半年后在“农、林、牧、渔业”行业类就业的比例中，2021届本科毕业生较2017届增长了43%，在“地级城市及以下”地区就业的增长幅度更为明显，达56%。据农业农村部公布的数据显示，2012年至2022年底，全国返乡入乡创业人员数量累计达到1220万人。

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创业的领域相对集中在以种植养殖业为主的农业生产领域、农业和旅游业结合的产业，以及民宿、电子商务等数字经济发展领域。青年人才的到来，提高了农业的科技含量和附加值，推动了乡村产业多元化发展，促进了乡村经济结构优化升级，正为实现乡村全面振兴贡献力量。

黄枫：浙江省安吉县在青年人才返乡就业创业领域有探索、有举措、有成效。安吉县委县政府将“招引十万青年大学生”作为第一战略目标，实施新经济、新青年的“双新”战略。2023年以来，安吉县共吸引3万余名高校毕业生来此就业创业，其中青年博士有52人，同比增长67.74%。从就业创业领域来看，目前主要有研学教育、乡村旅游、文化创意、农林产业、数字经济、绿色金融、零碳科技、健康医疗等八大类。

就安吉县余村来看，我们着力打造青年入乡先行地，实施青年人才社区建设，目前核心园区“青来集”已聚集来自全国各地近千名大学生来此就业创业，组建各类社群活动空间，定期举办相关活动。他们的就业创业领域主要集中在新引入的新经济企业、新文旅业态，如云梯科技进驻青年人才120余名、邻汇吧进驻青年人才70余名，还有“余村全球合伙人”计划，吸引自主创业青年近200人。

田淑娴：我所在的湖北省咸宁市赤壁市，青年就业创业形式丰富多样。就业大多集中在数字科技型制造业，吸纳了周边村庄大部分返乡后有务工意愿的青年。创业领域则主要集中在现代农业、民宿、自媒体、电商、文旅、木雕技艺等行业。

主持人：您所在地方在引育青年人才方面有哪些好做法？对个人来说，选择来乡村就业创业，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黄枫：就安吉县余村而言，这个曾经以矿山开采为主的小村庄，在“两山”理念指引下，现在已经成为了美丽乡村建设的典范。为了更好吸引和留住青年人才，余村推出了多项创新政策和措施。例如，推出了“余村全球合伙人”计划、DN余村数字游民公社、余村“云村民”“大自然工位”等引才模式。

其中，较为典型的“余村全球合伙人”计划，起点在余村，落点在安吉县，上下合力为此提供落地土壤。一方面，是梳理出项目所需的资源，提供了5万平方米创业空间、15万余平方米厂房、近6万亩竹林和农田等，供创业项目孵化落地。另一方面，在岗位开发、创业补贴、“共享产权房”政策、社群活动组织等方面提供全方位保障。我们概括为“来了就有钱，来了就有房，来了就有伴”，得到了青年人才的普遍认可。

田淑娴：我是2017年返乡创业务农的农学硕士。自打高中时期，我就萌发了从事农业的念头。我曾和许多同学交流过这个想法，虽然大家表示支持我，但也给我“泼了冷水”。他们担心乡村缺乏创业空间、产业发展前景小，还有乡村资源固化、人情关系处理难等问题，将来发展的路不好走。这些话没有动摇我，反而使我坚定了返乡的念头，我更加清醒地认识到，总要有人去改变这些情况。我要回到家乡打理生机勃勃的农场，让左邻右舍在家门口就业，让乡亲们的精神面貌和收入得到提升，让更多人来到农村，与大自然亲密接触，感受四季更替的生活。现在这一切在我面前一一实现了。

之所以如此坚定，也是因为早在2014年过年回家时，我看到在家乡张贴的红色横幅，号召青年人才返乡就业创业，在我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直到毕业那年，我在赤壁市政府官网上了解到招硕引博、招商引资等信息，备受鼓舞。我感受到自己的家乡在努力创造条件吸引青年，在张开双臂欢迎我们回归。回乡之后，党委、妇联、团委等组织都主动与我取得联系，邀请我参加座谈、培训，使我深入了解到家乡支持青年创新创业的政策和服务体系多么完善。我陆续参加了各级青年创新创业大赛、农业创业大赛等赛事，对自己创业的发展路径也更为清晰。现在回想，是家乡对青年返乡接纳包容的氛围和干事创业的成就感让我扎根农村。我十分庆幸曾经做出的这个决定。

主持人：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会考虑哪些因素？他们在乡村就业面临哪些问题和挑战？

陆继霞：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考虑的因素有很多。比如就业环境是否能够为其提供足够的发展空间。无论是体制内就业还是自主就业创业，为青年人才提供开放、创新的发展环境非常重要，可以让青年人才看见“光”，看见希望。此外，还有教育、医疗、住房等基础设施的配套供给情况。青年人才在乡村稳定发展，离不开家庭成员的理解和支持，对于家人来说，这些条件是整个家庭稳定和健康发展的必要考量。引导青年人才到乡村就业创业，不能只是空谈，要具备看得见、摸得着的必要条件。

黄枫：青年人才把目光投向乡村的就业市场时，他们会全方位地衡量：发展机遇与自身专业技能是否相契合？职业的成长路径和发展前景是否清晰？收入水平能否在社会上站稳脚跟？乡村生活设施是否便捷宜居？政府对乡村的就业政策是否给力？除了这些外在因素，我观察到，现在年轻人就业也会很看重个人价值观与精神需求，比如来乡村就业是否有志同道合的就业创业伙伴，创业工作的人文氛围好不好等。

与城市相比，乡村就业环境存在不小差异。不同的乡村，就业机会不同，部分青年人才会担心在乡村难以找到与自己专业对口的岗位；一些乡村地区的薪资水平低于城市，可能导致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的动力不足；有些地方政府出台了多项支持乡村就业的政策，但不是每位想来乡村就业的青年人才都能享受到，会受到一定的政策门槛限制，可能影响青年人才在乡村的就业创业体验。

田淑娴：薪资待遇、工作岗位的成长潜力、企业发展前景以及子女接受教育条件、生活便利程度等，都是青年人才返乡考虑的问题。多地政府尽可能地为吸引青年返乡创造条件，但是乡村产业发展不够完善，就业机会、就业质量不如大城市的问题仍然客观存在。据我了解，许多青年返乡就业是出于陪伴家人的考虑，不得不遗憾地选择降低就业标准、降低薪资要求，甚至降低职业成长期望。乡村若解决这些问题，会有更多努力上进的青年愿意回来。

青年人才返乡之后，我们能做些什么？

主持人：青年人才来到乡村之后，怎样为他们提供继续学习提升的机会？如何让青年人才带动高素质农民和本土人才培育？

黄枫：首先，要定期开展职业培训。由地方组织部门、人社部门协调专业化机构师资，为有学习提升需求的青年人才开展有针对性的职业技能培训。近段时间安吉县创新推出“乡村运营主理人培训基地”“青年夜校”等载体，包含职业技能培训、文化素养提升、休闲娱乐等内容，让青年们收获新知。其次，要搭建交流平台。通过整合各类优质的产业相关课程和培训资源，方便青年人才随时随地学习新知识、新技能，也可以提供信息发布、项目推介、经验交流等服务，促进人才之间互通有无，寻找更多就业创业机会。最后，加强与高校和科研机构的合作。利用大学生暑期社会实践、高校社团活动、毕业设计展览等载体，打通乡村与高校的资源流动桥梁，拓展青年视野，使他们更快得到提升。

田淑娴：随着社会的发展进步，乡村也要与时俱进为返乡青年创造学习提升的机会。首先，可以与涉农高校开展合作，为青年人才提供大学生公开课、专业学术文献等获取学习资源的路径，让青年人才有条件自学专业技能，更新知识库，不至于“吃老本”，停滞不前；其次，要完善适应乡村新业态的职业技能评定和职称评定体系，给青年人才荣誉嘉奖和待遇激励，引导他们不断提升专业素质和综合素质；最后，多组织含金量高的学习培训活动，比如我曾经参与过湖北省农业农村厅组织的农业产业领军人才培训、乡村振兴头雁培训项目，有很大收获。我还建议，乡村可以聘用青年人才为创业导师，在店铺、农场等地建立实训观摩基地，鼓励引导本土人才一同学习借鉴，让青年人才发挥带动作用，增强职业价值感。

陆继霞：青年人才来到乡村，可能对乡村社会的文化基础、风土人情、社会关系等不够熟悉，对地方的土地利用政策不够了解，对地方产业发展情况比较陌生。在这些方面，都可以由本地农民提供帮助，最后由青年人才带动本地农民一同学习提升。

我举个例子。中国农业大学曾与企业携手开展乡村CEO培养项目，最初通过启发性培育、帮带式培养、沉浸式锻炼等方式，为多地培养了一批富有创新精神的高素质经营管理人才。这些乡村CEO有返乡入乡创业青年，也有村党支部书记、妇女主任，将产业发展、人才引进与本地高素质农民和乡土人才的培育结合起来，带动农民共同增收致富。

怎样拓宽引育人才渠道，引导更多青年人才来到乡村？

主持人：现在的乡村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怎样拓宽产业的引才育才渠道，让青年与乡村产业双向发展？

陆继霞：现代乡村产业发展需要的是复合型人才，这些人才不仅要有较好的教育背景，掌握一定的专业知识和技术，还需要具备经营管理、数字创新、沟通协商的能力，以及懂农业、爱农村、爱农民的志趣与情怀。

引导青年人才返乡就业创业，需要拓宽引才渠道。首先，可以引入市场机制，由地方政府通过公开招聘方式，面向社会招募符合地方特色产业发展需求的人才；其次，可以利用社会网络纽带，搭建地方产业发展部门与离乡离土人才之间的联系平台，吸引各类人才进行资金投入、智力投入和资源投入；再次，可以由地方政府和企业与本土职业院校之间进行校地合作、校企合作，让职业院校学生可以在企业或者乡村实践课堂知识和技术，成长为地方产业发展需要的经营型和技术型人才。

黄枫：乡村需要的人才类型较为多元，以下几类产业人才是目前乡村较为紧缺的。一是农业技术人才，这类人才具备丰富的农业知识和技能，能够提供农业技术支持，帮助乡村推广新品种、新技术，提高农业生产效率和质量。二是农村电商人才，这类人才擅长电商平台运营、市场营销和物流管理，可以帮助农民将农产品进行线上销售，拓宽农民增收渠道。三是乡村旅游运营人才，乡村旅游市场竞争激烈，需要具备旅游规划、产品开发和营销推广等能力的人才参与运营，进一步挖掘和利用乡村旅游资源。四是经营管理型人才，比如龙头企业负责人、农业经理人等，许多乡村需要这类具备产业管理和市场运作能力的人才。

田淑娴：政府要从市场发展、文化传承等多维度，鼓励培育乡村新兴产业业态，释放更多就业岗位，丰富青年人才的择业选项。在青年人才创业时，政府要跟踪服务乡村产业的发展全程，做好创业服务，优化营商环境。如在工商注册登记、许可认证办理、财务税收培训、知识产权保护、行业协会管理等方面，为青年人才提供专业引导，让行政流程更顺畅，减少人才创业的时间精力成本，让其专心发展产业。

主持人：乡村吸纳人才能力并不均衡。有些乡村基础设施落后、公共服务不足，对青年人才吸引力不足。对于这部分乡村，怎样尽快找到突破口，吸引青年人才来乡村就业？

陆继霞：对于基础设施落后、公共服务能力不足的乡村，引导青年人才返乡就业创业，要拿出足够诚意和实际行动。比如来农村从事农业生产的创业者，可以由村干部帮助其与本地农民和政府部门做好沟通衔接，在土地流转、农户住房盘活利用、道路与水电设施建设以及税收政策等方面打通渠道，降低人才返乡创业的沟通准备和经济成本。为促进体制内就业，可以通过人才流动机制，促进和支持企事业单位的青年人才到乡村就业，通过为人才在职称晋升、政治荣誉等方面给予鼓励和肯定，激发干事热情。

黄枫：首先，要找准青年人才聚集的乡村产业，着手人才引进问题。比如林下经济、休闲旅游、电商直播等都是当下青年人才集聚程度较高的产业，可以定期组织乡镇企业到相关高校开展人才招聘活动，还可以通过社会招聘吸引青年人才就业。其次，综合配套完善上要凸显年轻态，在保障“吃住行游购娱”的基础上，要突出乡村也能提供便捷服务。在完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的过程中，本身就有很多就业创业的机会，如咖啡店、小酒馆等，会对青年人才形成吸引力。最后，要持续保持好乡村良好的生态环境，让青年人才在乡村能享受到不同于城市的旅居式办公的轻松氛围，实现在绿水青山间就业创业。

主持人：据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相关负责人介绍，目前我国已开发13个与乡村振兴相关的新职业，包括电子商务、直播电商、民宿管家等。在新职业人才的引进使用、服务保障上，您有哪些建议？

陆继霞：电子商务、直播电商等新职业具有数字经济的典型特征。未来让新职业人才在农村就好业、创好业，需要强有力的数字基础设施和现代物流基础设施的支撑。因此，建议有相关产业基础或者有相关规划的乡村，在互联网和数字基础设施上加强建设，在产业链上投入相应支持，更好服务于电子商务等与乡村振兴相关的新职业在农村发挥作用。

黄枫：要根据乡村发展的实际需求，结合当地产业结构、资源禀赋、人才结构等因素，确定引进的重点领域和人才类型。例如，在电商发达的乡村地区，可以重点培育和引进电子商务和直播电商的团队和人才。当前新职业人才的用工机制不够完善，用工习惯存在个体差异，为确保人才能够充分发挥其专业优势，可以探索灵活多样的用工模式，如兼职、项目合作等，以适应不同人才的工作习惯和需求。

田淑娴：新职业人才出现后，建议大学开设相关职业课程，为在校生和社会从业青年提供系统学习的机会，提升从业水平。还要尽快完善新职业人才职称评价体系，通过评聘职称方式为新职业人才量身定制学习内容和成长路径，对完成学习者给予证书认可。政府还要注重更新新职业服务内容，利用大数据对新职业行业加强了解，快速提升服务能力，避免政务系统老化僵化，让返乡就业创业的新职业人才面临尴尬。

主持人：青年人才在乡村就业事关乡村振兴和社会发展。为持续扩大青年在乡村的就业渠道和机会，引导更多青年人才来到乡村就业，政府部门、社会各界还可以做什么？

陆继霞：政府部门除了要提供政策供给，从人才引进待遇、产业支持政策、基础设施配套、闲置资产盘活等多方面提供支持外，还要当好媒介，为市场主体、青年人才、村民等多主体之间搭建沟通桥梁，抓住青年就业创业契机，建立完善青年与农民的利益联结机制，为实现乡村全面振兴发挥协调、治理、服务等多重作用。

对于社会力量来说，有必要进一步从观念上更新认识，改变以往对青年返乡就业创业的误解，正确认识和理解新时代青年之于实现乡村全面振兴、加快农业农村现代化的重要价值和意义，从情感和心理上给予返乡青年群体足够支持。

黄枫：农业企业和相关产业企业应积极发挥主体作用，加大对乡村产业的投资和发展力度，为青年创造更多的就业岗位和创业机会。还可以与乡村合作建立产业基地、加工车间等，为青年人才提供实习岗位、就业培训，提前培养和储备乡村振兴人才。

对于外界资源的投入，政府还应具备“接得住”和“本地化”的能力，有效对接各种资源、企业和人才。通过精准的政策引导和资源配置，确保乡村引入人才发展符合长远利益，实现可持续发展。

主持人：当前青年人才返乡就业创业的整体情况有所提升，但乡村仍存在发展机遇不足、提供待遇水平不高、发展前景不清晰等问题，制约青年人才返乡步伐。未来引导更多青年人才在乡村施展才华，不仅要清楚了解乡村需要什么样的人才，更要摸准青年人才想要什么样的工作成长环境，并为他们提高收入水平、拓宽发展空间提供服务保障，让青年人才在绿水青山间实现高质量就业创业，为乡村带来源源不断的发展活力。感谢三位嘉宾做客《对话》栏目，分享精彩观点！